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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脚”的汉语之路 ——法国汉语总督学白乐桑的北大留学故事

1973年11月18日,一架飞机从巴黎南郊的奥利国际机场起飞,飞往中国北京。这架航班上没有任何游客,只有30名法国留学生。22小时后,飞机还没落地,就有人想站起来看看中国是什么样子,白乐桑(Joel Bellassen)便是其中的一个。数载之后,中国与法国开通了直飞航线,白乐桑无数次往返于两国之间,却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激动心情。

白乐桑,法国国民教育部汉语总督学、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全欧第一位汉语教学法博士生导师、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副会长……几十年来,白乐桑以“平均每周三次的频率”被问及为什么学习汉语,而他总是半开玩笑地回答:“我学习汉语就是为了以后能有人问我你为什么学习汉语。

白乐桑出生于一个“黑脚”家庭。一般来说,关于“黑脚”的来历有这样的解释:法军19世纪30年代在阿尔及利亚登陆的时候,士兵穿的是皮鞋,而当地阿拉伯人是光脚走路。根据这个小小的细节,从法国本土过去的法国人被称为“黑脚”,意思是穿皮鞋的。白乐桑的祖先可能是西班牙的犹太人,很早就来到阿尔及利亚,他的爷爷奶奶都出生在阿尔及利亚。白乐桑认为:“‘黑脚’意味着你是法国人,可又不是法国本土长大,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是法国的边缘人。”或许,正是由于“黑脚”对不同文化有着好奇和探索的天性,白乐桑才走上了与汉语相伴的一生。

1973年5月,正面临学习中文还是就业抉择的白乐桑,得到了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中国恢复了与法国的文化交流。在此之前,中国之于白乐桑就是如同“月球一般遥远的国家”,他对中国一无所知。得知此消息的白乐桑毫不犹豫地报名了,最终幸运地出现在留华名单中。“负责留学事务的官员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关于中国的信息,有两个我印象最深。一是中国的电压是220伏,另一个是中国没有洗发香波。”带着这些从法国驻华使馆传来的“中国印象”,白乐桑到了中国。



1974年9月,白乐桑成为了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在巴黎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白乐桑就已经知道北京大学了。在一封家书中,他曾激动地描述:“不用说,能进入威望那么高的一所大学而且能读所选的专业,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特权。北大校园很大,建筑都是中式的,还能品味到这些建筑古朴传统的气息。”由于当时的特殊背景,白乐桑学的主要是列宁的一些哲学著作,比如《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留学生希望接触中国真正的古典哲学,了解孔子的思想,老师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尽量满足了这个要求。除了辅导课之外,系里也会安排一些名人座谈。白乐桑聆听过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也参与过费孝通先生的社会学讲座。他对《金光大道》作者浩然做的报告印象尤其深刻:“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开场白:‘我这几天在农村,有人通知来北大做讲座。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只是来拜访大家。’”白乐桑领悟到这是中国语言的魅力:“我开始时还真以为他没有做好准备,后来听他讲才明白是客套话。就像准备了一桌子菜的中国人会客气地对你说,吃顿便饭。”浩然生动幽默的话语给白乐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仅录了音,而且后来把他的讲座翻译成法语在法国发表。

随着对中国的了解加深,白乐桑迫不及待想真正走到中国人中间。刚到北大,除了要求与中国学生住在一起,能够到普通食堂吃饭之外,白乐桑等法国留学生还要求参加开门办学,去了解中国的农村生活。让白乐桑感到欣喜的是,校方很快批准了他们的要求。两次在农村的六个星期里,吃住和劳动都和老乡在一起,睡的是火炕。每天六点起床去地里干活,早餐多半吃棒子面粥,三个星期吃一次肉。这样的生活让白乐桑“感受到了中国农村的真正生活”,每当和朋友回忆起这段历史,他都觉得甚为珍贵。



学文学工又学农的留学生活过得飞快,很快白乐桑就要回到法国。在中国的这两年,除了国庆节、蓬皮杜逝世和一次总统大选,白乐桑总是在学校里,在纯粹的中国环境中读书学习,并且自称“老海淀”。对中国的留学生活,白乐桑给予了这样的评价:“在中国的这两年,我的感觉就好像是第二次出生,其对于我后来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且是在各方面的,不光是就业,甚至直接影响到了我的身份认同。”

看到汉字就被吸引,这种挥之不去的情怀使白乐桑在回国后一直致力于汉语教学工作和中华文化传播。自1975年回到法国后的13年间,白乐桑投身中学和大学,教授中文,并在1984年参与创立法国汉语教师协会,先后出任该学会的秘书长和会长。1984年至1985年,在法国国家教育学研究院,白乐桑和他的同事制订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第一个汉字门槛”,也就是“400字最低限的汉字门槛”,法国教育部正式公布了这张词汇表并开始用它指导汉语教学,白乐桑的得意之作《汉语语言文字启蒙》也是以此为基础的。由此,“法式字本位的教学法”诞生,同时也拉开了白乐桑以“字本位”教学法为基础的学术生涯的序幕。白乐桑介绍说:“当时的汉语教学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汉语高考笔试部分的阅读理解词汇无法准确给定哪些需要给出法文翻译、哪些不需要。本着以字带词和字词兼顾的原则,我们按照字频和字的构词能力制订了这个表。”

就任巴黎第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是白乐桑汉语教学重点从中等教育转向了高等教育的转折点。此后几年,白乐桑在学术领域上再攀高峰,获得了第一个汉语教学法的博士生导师资格证,次年出任法国教育部兼职汉语总督学,随后就任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教授。2006年,他出任了法国教育部第一任汉语总督学。作为汉语传播的中法使者,白乐桑与北大的几位语言学者结下了深厚的学术友谊。在上海召开的一次国际学术会议上,著名语言学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陆俭明发表了题目为《我对字本位的看法》的演讲,他从汉语教学的角度,完全赞同和支持白乐桑的思路。这让白乐桑感到诧异:“由于事先没有交流,我当时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他的观点让我从来没想到,他那么权威的语言学专家,竟然能够支持我的这种少数派!”另一位是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的王若江教授,她从学术角度对“字本位”进行研究,并且认为白乐桑编写的教材“事半功倍”,通过一个字能够学习四个词。

白乐桑用他的实践诠释着汉字、汉语的宝贵,在传播中国文化第一线上工作数十载的经历也让他对于汉语传播有着独到的看法。他不赞同“推广”汉语这个说法,而主张使用“传播”一词;至于传播汉语的目标,他认为:“从中国、从北京大学的角度说,不能将浅层次、低标准的汉语水平作为传播汉语的目标,必须注重传播对象的自身动力,全面提升他们对于中国语言、文化的掌控,培养真正会汉语、了解中文、懂中国文化的人。”对于传播中国文化,白乐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能急功近利:“(孔子学院的)发展速度我觉得绝对过快。任何事物的发展过快会造成增长危机的局面,会在质量方面付出代价。”



有的人追求相近,倾向于走熟路,也有人一直追求踏上陌生的陆地,向往发现疏远的境界。白乐桑认为自己是第二类人。上世纪70年代初学习汉语,人们很难看到汉语能给一个人带来任何就业机会,白乐桑做了不同于旁人的选择。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他的汉学之路一直在继续,从《汉语语言文字启蒙》《说文解词》《通用汉语》,到《滚雪球学汉语》《汉字的表意王国》,他已出版大量汉语教材,帮助更多外国友人熟悉和了解中国文化。现在,他正在写一部《法国汉语传播历史》。“新的里程,新的考验仍摆在我面前。”——数十年过去,白乐桑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好奇心与开拓精神。

一个距离中国万里之遥的法国人,对中国的文化、对汉语、对汉字是那样情有独钟,是那样热爱,把学习汉语、研究汉字、传播中国文化作为自己的终生事业,乐此不疲——这就是白乐桑的故事。相比之下,“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中国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化是否有这样的情感、这样的坚守?如果读者能从白乐桑的故事中反省到这一点,那么,他的讲述就有了价值。

(本文由北京大学校报记者胡平根据孔寒冰编著《“黑脚”的汉语之路——法国汉语总督学白乐桑口述》一书整理而成)


整理 | 胡平

编辑 | 张守玉

(本文原载于北京大学校报1457期二版)